“好嘞!”
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走了,覃红星收拾了一下家里,也去赶集了。她把裁剪好的绣花图样放在网兜里,就锁了门赶了出来——花图样是她上次赶集去卖花鞋垫时,一位买主看上的,请她给画十副别致各异的图样,报酬两元。她不放心孩子,不过也想锻炼一下他们的应对能力,就打算趁着给买主送图样远远的看着点儿。
她料定孩子们走不快,就快步追赶,想在后跟着他们。可是一路上都不见孩子的踪影,怎么跑这么快?看不见他们,她心里有点儿不落底儿。快步赶到集市,但见人群熙来攘往,她连忙朝着卖泥老虎、小风车的地方去找,没见人影;到卖熟肉、馒头、包子、点心的地方找,也没见,在集上转了两圈,图样也已送了出去,也不见兄妹几人的影子。他们跑到那里去了?
太阳越来越毒辣,集市上人渐渐稀少,地摊上摆放的蔬菜叶子也打蔫了。她挑了一个农民模样的卖桃人买了两斤桃子,朝家里去,心想这些孩子是不是就没赶集,跑去哪里捞鱼摸虾去了吧。她出了集市,再回头观望,孩子的人影还是不见,她往回走着,边走边东张西望,距离开集市不远的树林里,有不少赶集人在里面乘凉休息,看见树林里边的歪脖子树上有人躺在上边,其中一个人坐了起来又躺下了,似乎是家里的老大。她走近看见树上的孩子们全都依靠着树杈躺在那里,嘴里啃着青苹果。看见母亲,他们就都坐了起来……
覃红星看着笑道:
“你们这是赶集的吗?”
“呵呵……妈,大哥领着我们帮路边人家摘苹果,人家给了钱,还给苹果……”几个孩子争着跟母亲诉说,同时把苹果递过来给母亲吃。
“躺在这里,集都散了,还不赶紧回家去!”
“妈,我们买了一些东西了!再等等,还有卖别的东西的人过来看看再买点就回去!”
“你们就在这里买?”
“是的,妈!哥说,在这里买,又便宜又不用在集市上挨晒!”老三开心的跟母亲说。
一位卖红皮萝卜的老人坐在树下阴凉处歇息,手里攥着帽子扇着风,听了孩子们说的话,笑着对覃红星说:
“你家的孩子?个个鬼灵精……刚才在这儿跟我买了三斤萝卜,只花了集市上一斤的钱。还跟我说:你都要回家了,挑回去还累,卖给我们吧,回去还轻巧……呵呵……”
“呵呵,你吃个苹果!来的路上已经在河里洗过了。”李维军有些不好意思,递给老人一个苹果。
“不吃了,你们吃吧!这孩子鬼精,将来有出息……唉……”
覃红星听老人夸着儿子,转而又叹惜,正想听听他说出叹惜的下文,有一个壮年汉子也过来树荫下歇息,和老人打招呼,打断了他刚要出口的话。
“二大伯,凉快会儿再走啊?”
“凉快会儿,天太热了。你也没卖完呢?”
“没有,人都走了,再晒下去,也没人买了……”
“你便宜点儿,卖给这几个孩子些,他们在这儿等着捡漏呢!”
“豆角!我们不要,家里有的不买!”李维军看了一眼刚过来的卖东西人的筐篮说。
“不止有豆角,底下还有鹅蛋!怕晒散黄了,盖着的……”
一听说有鹅蛋,孩子们全都围了过来,就见八个白白净净的大鹅蛋躺在筐内的干草上。孩子们看看鹅蛋,欣喜不已,又看看母亲。覃红星在琢磨老人没说完话可能会是什么,没有注意孩子们对鹅蛋的兴趣。
李维军见母亲不干涉他们买鹅蛋,就跟卖主问起价格来:
“按个卖还是称斤?”
“按个,一毛五一个!”
“太贵了,九分钱一个!”李维军一出口,没等卖主说话,他的弟弟妹妹就跟着嚷嚷:
“太贵了,九分钱一个!九分钱一个……”
“哎呦,哎呦,孩子们,这鹅蛋,一毛五,也就在这小集市上,要是在城里,至少也要两角一个啊!九分钱一个,买鸡蛋还差不多……”
“那不买了……”李维军落低腔调说。
他的弟弟妹妹们也落低腔调叹惜说:
“那不买了,不买了……”
尽管李维军说不买,弟弟妹妹们却围着鹅蛋筐不走,瞅瞅鹅蛋,瞅瞅母亲……
“就买两个回去煎了尝尝吧,不能买多了,开学了,你们大哥就要去外地的城里上学了。要花不少钱的……”
“怎么着,孩子考上大学了?”卖鹅蛋的壮汉笑着问。
“只是中专!”
“哎呦,那也很厉害,这些年,我们这十里八村的都没有考出来一位他这样的高材生!破纪录了!读完中专,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。这样,就九分一个,卖给你们了,好好读书!弟弟妹妹也要向哥哥学习……”
老人的话,让老大洋洋得意,却让老二耷拉下了眼皮,让老三低下了头。看见老三的眼泪要掉下来了,覃红星忙支开他,让他去拿其他东西,准备回家……
覃红星回头,远远的看见集市上寥寥的几个人在晃动,树林里歇息乘凉的人越来越多,不知道是因为自家孩子考上中专引起的话题还是怎的,她听见许多人在议论谁家孩子有出息——能考上学;谁家孩子学习好,有希望考上中学……
听见这样的话题,覃红星督促孩子们赶快回家,回去煮鹅蛋。小点儿的孩子们一听回去可以吃鹅蛋,都眉开眼笑。她背起最小的,抓起一网兜垂在后背着的手里,老大老二各拎着一网兜,朝家里走。走了百多米,老大向母亲建议:
“妈,我们不走路了,走田边地头,地头有树,晒不着,凉快,我们来的时候就这么走来……”
“我说么,出来紧赶慢赶不见你们人影……苹果不是走地头顺便偷摘了人家的吧?”
“妈,我们怎么可能偷,难道偷了人家的苹果,人家还会付钱给我们?今天我们买的这些东西没用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分钱!”
“都是些什么人啊?怎么会让一群小孩子给摘苹果?”
“我们走田地边经过果园时,果园里的人招呼我们去帮忙的。说他们急着卖,村里人多趁着早上凉快赶集去了,人手不够……”
“你们爬树上去给摘的?”
“没有,他们只安排我们在树下接着苹果,然后轻轻拿着装筐里!我和二弟在树下接,三弟和五妹妹装筐,六妹妹坐一边吃……”
“我看着哥哥和姐姐把苹果装筐里!”趴在母亲肩头的老六自豪的嘻哈着说。
“就你舒坦,是吧!”覃红星回小女儿道。
“嗯——妈妈,集上好多人!三哥和五姐也都说没见过这么多人!”
“嗯,看来你大哥带你们开了眼了……”
按照孩子们开辟出来的路往回走,虽然走时脚下磕绊了点儿,竟然路程短了三分之一,而且也不热,一家老少不急不慢的溜达着就到了家。
孩子们进了门,没有向母亲一样歪斜着坐下歇息腿脚,却先请示大哥接下来要干什么……
看着孩子们用自己的劳动赚来的钱卖的一堆东西:一小个西瓜、七个红皮萝卜、四个羊蹄、六张烤排饼,还有鸡蛋价的八个鹅蛋,再看看自己,挨了一路晒,就买了几个桃子,覃红星顿时觉得自家里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,孩子们的聪明,尤其是大儿子管理思维,远在自己和丈夫之上。她看着心里欣喜,但又感到隐隐不安,究竟为什么不安,却又说不出来。
覃红星让长子读中专的这一做法还是很明智的。秋季再开学,李维军顺利去上中专了。对于这个村庄来说,他是解放后第一个考上中专,从而由农民转身成了国家干部的第一人。村里人再见了李家的人,脸上都尽量挤着笑容。不管这笑容是真的还是假,是嫉妒还是羡慕,总之他们对着李家人“笑”了。
这一笑,使得李家最小的孩子总算上学有着落了。李家在李家庄子的日子总算舒了一口气,只是中间的老三老五两个孩子,白白的被耽搁了。每到假期,所有上学的孩子都回家了,覃红星就会感慨在这李家、在这李家庄子所遭遇的种种悲心伤怀之事,尤其是面对老三和老五无法上学、而老二被饿得无法考试而他们的父亲又不肯极力争取时,就遮掩不住往下滑落的泪珠,也忍不住絮絮叨叨满怀压抑。这个时候,孩子们也会陪着母亲一起哭,一起指责父亲的不对,痛骂村里人狠毒,而老大就会发狠道:
“妈,我过两年就毕业了!等我毕业以后挣了钱,天天让您吃吃好吃的。再也不怕那些狗杂种了!”
正在上小学的老六也会跟着大哥附和道:
“妈,我好好读书,以后挣了钱给你,我们家天天包饺子!妈,别气了,长大了,我帮你打那些坏人出气!”
覃红星听见这样的话,就难以克制悲喜交加的情绪而掉泪,一边擦泪,一边哽咽,感觉那些幸福异样得很,又遥远得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