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天又是周六了,在宿舍里,李维军坐在小凳子上边洗衣服边打算:明天到单位请几天假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亲事究竟该怎么办;下班后早些去和高思任碰碰面,不要让她跑过来,然后告诉她各回各的老家再说……心里又盘算回去该顺便给家里买几十斤大米,再买点别的什么给家里,这个月的工资还够应付得过来……正盘算着,感觉身后似乎有人,他一回身吓得跳了起来,差点踢翻了洗衣服的盆子,浑浊的肥皂水洒在地上,待他看清来人,心里又是一惊:怎么是她!是曹广文。
“在洗衣服呢!”
“啊……嗯嗯!”李维军连忙应答。曹广文突然出现,他有些难为情,因为宿舍里糟乱一团,还打翻了盆子,更是不堪入目了。他两手是肥皂泡,以为曹广文会帮他收拾一下,或者有什么帮他的表示,没想到只见她把床边一把椅子上的一条裤子捏着挪到床上后,就大大方方的在椅子上坐下了,把手里的拎着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椅子前的长方桌子上,正压着桌子打开摆着的书,也不挪一挪书,就端坐着一动不动了。在李维军看来,怎么也要把书推开,或者把东西找个空地放着。
“你赶紧洗啊!”
“哦……哦……”李维军端着两手肥皂泡,不知如何是好,听曹广文大大落落的坐在那里催促道,忽然心里有些失落,他回神觉得如果来人是高思任,一定过来给他收拾,帮他洗衣服。也许是曹广文与他还不熟悉的缘故吧。陌生人哪能进来就动别人的东西。这样想时又觉得这位曹家的人素养还是不低的。
李维军以对待客人的口气让曹广文先坐着,他就到外间屋水龙头下冲洗衣服去了。他冲好衣服回来,把地上的肥皂水扫走。转身回来,面对曹广文时,他有点头皮发麻,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招待这位尚不熟悉的贵客。
“刚才在门口看见门半开着,就进来了,没想到吓着你了吧!”倒是曹广文落落大方的先开口了,对着洗好衣服转回身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李维军说。
“没什么!刚才一心洗衣服,没听见你进来。我,给你到杯水吧!”他说着走向放在桌子腿旁的暖水瓶。
“不用了!”曹广文轻轻地摆了摆手,示意他坐。见他挠挠头皮,又搓搓手,如此反复,她就皱起了眉头。
“你们周末也要休息了吧!”李维军想掩盖一下自己的窘相,找话儿说。
“是的!哦,我妈说星期天你大概要回老家,就让我送了点东西给你顺便带回乡下去。她说乡下物资还比较缺乏……”
“谢谢阿姨!这,这……应该是我拿东西敬阿姨他们才对。怎么能反而拿你们的东西……”
“没什么,你的工资又不高,有这个心就行了!我回去了!”看到李维军又挠头皮,她站起来道别离开。
李维军诚惶诚恐的送她出门,想了想,他觉得即便是出于礼貌,也应该送曹广文回去才对,就提出送她回去。没想到曹广文也没有半点儿推辞。
走在微风凉习习街道上,他们彼此都不言语。尽管空气依然有点儿清冷,春天万物复苏的气息还是嗅得出来。李维军自觉有点儿别扭,就落后半步跟着,想说什么又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合适。而曹广文昂扬前行,她不觉得有必要说什么……
送走曹广文回来,他觉得曹广文虽然傲气,但也还有很高的素养;虽然高思任柔和如水,更适合一个贤良家庭主妇之位。……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,又重重的躺在床上,接连唉声叹气。又念起曹广文的坚实背景,认为高思任也没什么大不了,况且他们连婚也没定,只不过是有过一个李家族规认可的给予翡翠李子的程序。那么要回翡翠李子,一切难题也就归根结底的解决了,但是……算了不想了。他突然想起来,曹广文带来的东西,她没说明白,不知道什么东西。他翻身起床,打开包裹,是真空包装的鸡、盐水鸭等的肉食,还有一小箱子火腿肠。他想起人家丰盛的饭菜,心中猜测这应该是人家不喜欢吃的才送给他们的。他突然觉得委屈和不公,父母亲从来都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最好的东西送给别人,而别人是把不愿吃的送出来。这就是差别。想改边这种差别,就要往上走,但是真的要对不起高思任了么?真的要违背自己的内心了么?为什么不能认为也许对得起高思任的信任才是违背自己的内心呢……
星期六的上午,李维军心情烦痒的担心下午高思任会来找他,就请一个小时的假先来到教育委员会找高思任。走进教育委员会的大门,他心里没了往日头颅高昂急于见到她的愉悦,却满怀空洞的忐忑,不敢抬头,怕被别人看见。他左顾右盼的看了看,没有进办公室找高思任,沿着红砖垒砌的花坛走到她的办公室窗户下,探过头去,看见她正神情恬静的翻看什么。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了,她居然立刻侧过头来,微笑着迎向他。他不敢面对她的目光,垂下眼皮,说了句他今天下班后要回老家,也不管她回应什么,就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。他听见高思任在后面喊他,似乎是说让他带些东西回去给家里人。他装作没有听见,越走越快的离开了教育委员会的院子。其实他不敢回头。他也知道,那些东西一定是高思任这一周省吃俭用为他和他的家人买下的,她的工资也很微薄。她的善心,让他愧疚而又无地自容。他只有逃跑,而不敢面对……
李维军连夜回乡下去找母亲商量关于亲事的决定,带的却是曹广文拿给他的东西。他骑自行车飞快的往李家庄子赶。
自行车是借了宋明清的。宋明清买了辆新的,旧的摆在单位车棚里没人骑。李维军嗫嚅着说向他借那辆旧车骑骑,宋明清爽快的拿出车锁钥匙给他,让他只管去骑。
李维军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,跨上去,心猿意马的不觉中就出了城区,来到了乡间泥土路上。泥土路虽然是干的,但是雨天的泥泞踩压出来的沟坎车辙还在,很是不平坦,颠簸中看见路两边铺卧的枯黄的马唐草不断的往后撤。看见田间还有农民辛苦的身影,欣然优越的感觉顿时从他心底升起。也许骑得太快了,也许是迎着风的缘故,走了六七公里后他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,只好停下来在路边歇息。
约莫着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,出单位门时天色就已然擦黑了,现在早已全黑,模糊中看见泥土路静静的伸向远方,融合在黑魆魆的无尽的远方。远方黑暗里到处布洒着星星点点的光亮。地平线上盏盏远灯是地上的星,空中闪闪烁烁的晶莹的亮光是空中的星。北斗七星的勺柄在空中指向东方,飘飘渺渺且深邃幽远。那些远远的星星,在黑夜里悠悠闪烁,是在为路途上归家的人指引方向吧。他望着星光,紧张燥热的心慢慢平复,身上的热汗在夜风中不多时就感觉冰冷起来。他站起身,发觉手脚都有些发抖,刚才赶路赶得太急了的缘故。他甩甩手脚,跨上自行车,刚要继续走,发现路不太对,黑乎乎中又无法确认。正在这时,听见有吆喝声,回头看见黑影晃动,近了,是一人赶着一头牛慢腾腾的走来,他连忙把自行车推到路边,大声问:
“唉,到李家庄子是顺着这条路朝前走吗?”
“不是!朝前是大王庄了!你往回走约三里路,有个岔路口,走朝南的那条路,一直走就到李家庄子了……”赶牛人停住脚给李维军指路,牛却不停的继续前行,他说完快步跑着追赶他的牛去了……
李维军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懊恼不已,如果自己不问路,走得越快则越远,今夜不知会走到哪里去了,幸好有人指路。他叹了口气,忙掉转头往回走……唉,刚才白走这么远,现在又要折回去……他边走边思考:要不走弯、回头路,除了自己时刻不能放松警惕外,要问,而且要主动提早问。
风风火火,将近午夜,李维军突然出现的家门口,这多少让家里惊讶。尤其是母亲覃红星,责怪儿子为什么不等第二天再回来,反正周末一天时间也来得及。
“这春寒倒的,外头跟冬天一样冷了!你走夜路,一路又都是顶风!那不是更冷吗?”
李维军听母亲抱怨天气冷,知道她是在心疼自己,皱着眉,一声不吭。进了屋门,他就躺到破木板床上,一言不发。他最小的妹妹见哥哥这次回来带了一堆好吃的东西,从床上爬起来,眉开眼笑的把东西翻出来一样一样的过目,问他这次回来带的好吃的怎么这么多了?而且有些是她没见过的东西!他却理也不理。妹妹浅易的满足感让他倍感悲悯。
覃红星感觉出长子匆匆回来有什么事,就打发其他孩子拿了东西出去外间屋吃。里间屋里只剩下她和儿子,她才探问道:
“怎么了,发生什么事了吗?黑灯瞎火的跑回来!”
“……”
“不说话,只皱眉头,问题就能解决吗?”
“妈,你说翡翠李子真的像长辈们说的那样灵验?”
“灵验什么?”
“就是给了谁就得娶谁!不能要回来!不能更改!否则就……”
“我也不知道,总之这是你们祖上的老规矩,这是你们奶奶当初遗留给我的遗言和东西。我也不确定。总之在家里最难的时候,我有几次想把我那个翡翠李子给卖了,买点油盐,可是一想到你们奶奶的话,就不好动这个念头了。倒是李家的前辈们付出的是真真正正的血的代价啊!那是不是该归于巧合,我也不敢说确定。你怎么这么问,是不是和小高两人闹了什么矛盾?”
“没有!可是,我该怎么办?”
“怎么了?什么该怎么办?”
“我的最高也是直接上司曹县长托陈副县长,给我说亲,而且介绍的不是别人,是……曹县长的亲妹妹!”
“啊——!那——可不能答应了啊!”
“妈,不答应,那个单位还能呆吗?那你把我调出那里吧!”
“怎么着,难道他们还威逼你!”
“不是威逼,是排挤,是挤兑!本来单位里只有这位曹县长对我还可以,虽然其他同事对我态度傲慢,但也不敢怎么着我。但是现在如果不答应,肯定连他都得罪了,还有谁不往死里挤兑我。别说升迁的机会,以后只怕是连喘气的机会,那些人都巴不得给我剥夺了!”
“……唉,那怎么办?小高人也不错,你们两个之间又好好的,总不能把给她的翡翠李子要回来吧?”
李维军和母亲商量了半天,都没有拿定主意。母子为翡翠李子焦虑沉默时,李维群从外间屋探进脑袋说:
“妈,大哥,你们愁什么呀。都说了一晚上了。翡翠李子的规矩已经破了,还怕再破吗?”
“谁说翡翠李子的规矩已经破了?”覃红星一惊,忙问三儿子。
“还用谁说吗?妈是识字的人吧,识字就已经破规矩了嘛!之前来的那个人,姓什么来着,高吧。那高姐姐不是大哥的同学吗?同学就肯定识字吧!识字就也坏了规矩了嘛!”
李维群一席话让母亲和大哥面面相觑,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。但是他们不敢一破再破。覃红星安慰赶路劳累的儿子先歇息睡觉,明天醒来,也许就有办法了。
李维军躺在床上,为翡翠李子辗转不寐。面对母亲也同样的矛盾,他心中翻滚他:恶狗咬人,不会因为人一再忍让而停止,只有你坚决回击才会退缩。但是,没有依仗的回击,是悬崖上跑马吧!而跟县长妹妹这桩婚姻就是自己的屏障。他突然假想如果当年爷爷娶了张白贞,也许李家就可以避免那场杀身之祸。而家族也就不至于在一天之间垮塌,自己的婚姻也就不至于这般被动……
第二天,天蒙蒙亮覃红星就起床了,推开屋门出来,看见天空阴沉,地上铺了层雪粒儿。李民源随后也出来,看见雪,连连惋惜:
“哎呀,哎呀,昨天掀开的苗棚塑料布没盖上,刚出土的菜苗全冻死了,哎呀,还有花生也露头了……”他说着就急忙忙去菜地查看的他的各种春苗去了。
“唉……”覃红星看着丈夫日渐佝偻的背影晃出了大门,叹了一口气。她心里还装着昨夜儿子说的事儿,根本没把春冻可能造成的损失放在心上。
想了一夜,覃红星不赞成要回翡翠李子。主要是她对高思任很满意,认为这位姑娘品貌都没什么可挑剔的。如果仅仅是为了维护当下职位而委曲求全,她觉得儿子的以后日子未必会幸福。虽然她不秉持门当户对的理念,但是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她,现实却是露骨而又冷酷。她担心曹家的女儿不会是和他们这样的家庭同甘共苦的人。毕竟曾经的李家荣耀只属于遥不可及的过去,现在他们家还在为温饱忙碌,曹家是衣食丰足的高干家庭。两家的差距就是两家人的生活方式、思维观念的差距,差距的结果就无法交流,无法共鸣。就如她和丈夫,她对这个家除了责任,早已经没有了妻子的角色,她也早已不想为李民源担负这个角色了。如果没有孩子,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继续和他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。每天面对一个无法沟通甚至还要提防他无端找茬的人,那是何其无奈的煎熬啊!
李维军将近中午才起床。看见儿子起来坐在床边,一脸睡意蒙蒙的样子,覃红星向儿子道出了自己的忧虑。儿子扶着床沿,听了,也不否认。他却又告诉母亲单位一些小事:
“前些时候过春节,单位发福利,我是最后一个发到的。一箱鸡蛋,我小心的搬回宿舍去,打开箱子盖,发现一多半是壳破裂的,箱子里流淌着蛋液。我侧面委婉的问过几位同事,他们中没有一人搬回去的鸡蛋出现破损的。而这些人出身个个是城里的……去年七一建党节,开会时没有一个通知我的,会后却批评我无故缺席……”
覃红星看见儿子眼里泛着委屈的泪光诉说着,又听他愤愤的接着道:
“妈,你知道吗,我当时真想当着他们的面,把那箱子鸡蛋砸在那儿!转身离开!但是,我想到家里实在是困难,就算是剩下一个鸡蛋,也要拿回来,就不能不容忍,为了那点儿工资,不能不把掉下来的牙咽回肚子里去!我回了李家庄子,我们家的日子会更难,我们更没有出头之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