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宁宫,偏殿。
温暖的烛火,点亮阴郁的天光。
陈胜端坐在殿上,穿着一身宽松而柔软、厚实而挺括的袍服,状态很是闲适。
“这个蒙恬,可真会给我安排工作!”
他放下手里拿了许久的奏章,靠到椅背上淡笑着轻声说道,话语是呵斥的话语,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呵斥之意。
殿下端坐候旨的蒙毅,听到自家兄长的名字,面色不变,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。
大王案头的奏章都是他送过来的,他自然知道里边有着兄长蒙恬提交回来的奏章……
但他不说话。
陈胜却没放过他:“来,看看你兄长送来的奏章。”
蒙毅面露难色,揖手道:“陛下,这不合规制。”
侍从室虽有上传下达之责,但却无权翻看外臣送来奏章,违者重处。
陈胜招手道:“别人不合,你合,来拿吧。”
蒙毅愕然,而后感激涕零一揖到底道:“陛下栽培之恩,微臣铭记于心,没齿不敢相忘。”
陈胜笑了笑,没有再多言,只是拿起蒙恬的奏章递给他。
蒙毅躬身上前,双手从陈胜手中接过自家兄长的奏章,慎重的打开,定睛一字一句的细致浏览。
很快,长达数百言的《裁兵十疏》,他便尽数看完了,心头顿时明白大王方才为何为那样的感叹……大王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?啊对,头铁!
自家兄长的头,何止是铁啊。
这简直就是“欲与铡刀试比硬”啊!
蒙毅心头啧啧惊奇,既惊叹于自家兄长的大手笔,又惊叹于自家兄长的傻大胆。
那自古以来,兵权便是社稷重器,连父子都会因此相互猜疑,你一个连兵部大门往哪儿开都还不知道的兵部尚书,就想对数十万大军的编制下刀子?
换个疑心重的君王,反手就能把咱家全送进死牢你信不信?
听我说,谢谢你……
陈胜端起茶碗,不紧不慢的悠然饮茶,任由蒙毅思索此事。
待到一盏茶喝完之后,他方才茶碗,问道:“此事,你如何看?”
蒙毅回过神来,连忙揖手道:“启禀陛下,微臣眼拙,挑不出蒙尚书上疏之错漏。”
陈胜饶有兴致的看着他:“哦,你的意思是,你赞同你兄长所奏之策?”
蒙毅暗暗一咬牙,说:“回陛下,微臣远不及蒙尚书高瞻远瞩,不敢言‘赞同’,但微臣思索许久,只觉蒙尚书所言虽…虽…虽有标新立异之嫌,然字字句句皆为陛下计,为我大汉计!”
陈胜“啧”了一声,不置可否的问道:“仔细说说!”
蒙毅跟随陈胜的时日也不短了,一听到他这一声“啧”,就知晓大王心头对自己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说法方式,有些不满了。
但就像是陈胜明知他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,却也不能令他站直了好好说话一样。
蒙毅哪怕知晓自家大王对自己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说法方式,有所不满,却也不能更改。
大王能一口一个“你兄长”的,理所当然的将他与蒙恬视为一体。
他却不能真不知进退的将自己与兄长视为一体。
下了朝、换了家,他们是同胞兄弟、可以其利断金。
但只要穿上了官衣,只要迈进长宁宫的宫门……
那他二人,就只能是毫不相干的中车府令与兵部尚书。
各自立场不同、政见不同,若有冲突,当庭打一个头破血流都是可能的!
“启禀陛下,据蒙尚书所奏,我大汉带甲之士已逾二百万之众。”
蒙毅硬着头皮说道:“而据微臣这些时日所经手的各州公文,可大致估摸出天下百姓户不到五百万、口不至两千万,十口养一卒,纵国朝有鲁夫子与杂交水稻为依仗,仍恐百姓不堪重负、度日维难。”
“此乃其一。”
“其二,九州自黄巾之乱伊始,至陛下一统九州、肃清寰宇,已有六载矣!”
“六载之间,群雄并起、乱战频频,九州男丁青壮十去五六,余者还有二三皆在军中为卒,就连京师首善之地,城外村镇都以老弱妇孺居多,行百里路,难见青壮二十。”
“若不尽早将军中多余青壮发还回乡、繁衍生息,恐天下户口还将持续削减,届时民力孱弱如泥沙之城,一碰即碎,纵我王师之雄冠绝寰宇,战无不胜、攻无不克,恐亦再难挽吾华夏天倾之势。”
沉思中的陈胜抬起眼睑看向他:“没了?”
蒙毅揖手:“微臣放肆,妄议朝政,请大王降罪!”
“你说得很对。”
陈胜抬手隔空虚扶:“比你那个不争气的兄长还要优秀,我以前竟都没看出来,那厮竟还是个面带猪像、心头嘹亮的货,明明都看出了问题所在,却翻来覆去的拿编制、军纪和粮草消耗说事儿,真正要紧的话,一句都不肯说,还得你这个做兄弟的,来替他查漏补缺!”
蒙毅愣了好几息,背心才陡然惊出一身冷汗,再度揖手道:“微臣惶恐!”
陈胜摆手:“别怕,回头我帮你收拾你那个不争气的兄长,替你出气!”
蒙毅不敢吭声……
陈胜手指敲击着案几,自我反思:‘是不是太急了点?’
他对大汉兵马,早就有规划。
宋义的建设军团、王贲的屯田兵团,既是变通之法,也是新规划的试点。
在他原本的想法当中,九州兵马虽多达二百多万,但除了以稷下学宫兵科为骨干,拉起来的红衣军团、虎贲军团,龙骧师、卫戍师这些新军之外,其他的兵马,都是不安定因素!
这绝不是傲慢与偏见。
他是有理论依据的!
新军与老式军制,最大的区别,其实不在于军队纪律与作战方式的区别。
而是在于中心的区别。
九州旧有的军制,是以统兵大将为绝对核心。
如果说一支部队就是一个健全的人,哪怕统兵大将就是这支军队的大脑,大脑支配躯体作战、决定躯体的命运……类似于统兵大将带着整支军队造反的例子,千古屡见不鲜,甚至不乏带着整支部队投靠异族的卖国贼。
而真正的新式军队,是去中心化,或以理念为中心的军队。
去中心化对于通讯的要求极高,大汉达不到,陈胜选择的是以理念为中心,并在实际操作中,阴差阳错的以他个人为中心。
具体表现形式都是……只要陈胜还活着,无论谁人去统领红衣军团与虎贲军团,都不可能带着红衣军团和红衣军团反出大汉。
宋义的建设兵团、王贲的屯田兵团,乃至于搏浪军与幽州军,都是旧军制带出起来的兵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