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你吗,婕儿?”鬼使神差般,我做对了这一道选择题。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廉颇那么担忧我与语思的关系,想来他也一定知道这八十一市镇中发生的所有事,包括我游历的顺序,所经历的那些故事。还有子龙,我能看出他是不喜欢我与女人在一块的,但他对林婕有莫名的包容与支持——在酒店的一夜,若是换了别的将领见此情状,极大可能就离开了,而本来嫉恨这些的子龙没有。他明白我的心意,不止在于君臣之间的羁绊,亦在于
我对身边人的感情。
“将军,你终于回来了。”她一转过头,我就知道我选对了。真的是林婕,我想起了她长什么样,只要换上这裘袍,不正是一个出自雪域的美女么?可是她披着那裘袍,一脸欣喜地冲到我跟前时,我不想去抱。太扎眼了,那黑狐的皮毛。
“将军,你终于,忆起我了么?”她笑着伸出手,为我揩去睫上的雪花,“你终于,叫我了。”
“我叫你,你就等着我。”我捉住她的手腕,颤抖着将她凑到我的面前,轻靠于颊边,“你真的也认得我么?在我感觉,我是第一次来到雪镇,第一次遇见你一般。我在那边的铁楼上为你填了一首词,反复唱啊写啊好多遍,你一定也没听过吧。”
“真的吗?将军也会为我填词了吗?”林婕竟像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似的,雀跃着扑向我,一把勾住我的脖子,勾留住我的心,“我还以为,你只会为帝子谱写呢?”
“谁说的,这是谁说的?”我的眼泪滑落到她的手上,“怎么会呢,我怎么会呢?”
“难道将军这一次来,不再去金銮殿了吗?”
金銮殿。乘舟过水之时,主人曾告诉我在八十一市镇的中央有一座黄金砌成的城池,正是这一方天地的皇城。那里面居住着历朝历代的君王,公用一处金銮殿,而殿内有百八十面,每一面都是他们拥天下时所坐的朝廷的模样。
“不去就不去。”我搂住她,却有意地避开那狐裘,“可我真的想知道我忘记了什么——不止你我的回忆,连这首词我都忘记了。触景生情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雪停了。那把竹骨雨伞的碎屑被我随手扬弃于地,接着那两个持帚侍候的人便跑过来,将残片清理干净了。我搂着林婕往回走,又见沿街的商户民宅渐次合上了窗户。方才捧我金盔的那个人直接从平屋的顶上跳下来,把金盔往我手中一塞,即反身攀上房顶,动作敏捷,探爪如猴。林婕脸红了,伸手抚着我的鲲鹏铠甲,笑道:“将军这一身好生硌人。”
要是现世中的林婕也能有这样的气质,能被我搂在怀里,我郭迁就是死也值了。我稍微放松一些胳膊,为她和冰冷的甲片之间留出空隙。她步子很合我,就这样慢慢地向前,我们略过了铁楼,要沿这条雪路一直走下去。主人与老板正在二楼的雅座前对饮那女儿红。主人佯装醉了,对老板说:“你看看,这女儿红还得分付郭将军呢,我们两个不要都喝完了。”
披羊绒坎肩的汉子闻言搂回酒坛,只管向自己的碗中倾:“郭将军哪一次来我都喝不够,这回正好,将军与我各得偿所愿。可惜我这栏杆被将军擦干净了,没法鼓吹出去,招揽生意咯。”
“未必。今夜将军再入睡,仍会以相同的顺序来游历。”他们说话声音越来越大,占据了我的脑海,“因为将军忘记许多事,他还要再来,还会再忘记。”
停。
我猛地闸住,带得刚向前迈出半步的林婕跌回来,落到我的怀中。她撞到甲片上,顺势勾住我的脖子,即笑意盈盈:“将军。”
天放亮了。笼罩在雪镇上空的终年不退的云霞从当中裂开,先是如唇口般张开一个小洞,透下几缕光,仿佛那金乌在试探着地下一般。而后这卷云便被光尺推开,最终从两端撕裂,化成洁白的两半。日洒如倾海,光芒漫射到我们的身上,将路边的积雪融了一半,竟在路上积起一寸多的水来。女人叫一声将军,怕鞋子湿了,慌张跳起,再没落下。我抱着她掉过头,重新走向铁楼,走向我最初到来的意义。
“将军,你说这雪镇怎么就无雪了?”主人微醺面带几分酒意。
“我心中无雪了,这里自然就无雪了。”
“非也非也。”主人摇晃着头,伸手去夺老板拎着的那坛酒。老板心疼,借口说将军来了,需要将剩下的均分为三小碗,勉强才摁下了主人。主人瞧着他倒酒,不时咂嘴摇头,问他分的对否,有哪一个人的碗是不是要窄一些,而碗底更深。
“将军但只赵子龙赵大将军善奇寒,能冻滴水,亦能凝空气?赵将军自身有寒气,可于现世之中搏斗,更要仰赖将军的寒气啊。赵将军每每使用的,就是这雪镇的、冰镇的,以及各个城市间零散分布的寒气。这气因将军的凄凉而存续,经久不息,才令赵将军幻化霜雪提供了原料——这儿是他的根。”
“我化解了这份痛苦,同时也化掉了子龙的一部分力量么?”
“这未必。”主人抿一口酒,起身道,“因为将军的心是有容量的,这方晴日,便得有另一方飘雪。夫人靠近了,必得有人要远离。就像将军更为爱惜廉颇,故而将军飞升,所借乃廉将军魂核。”
“难道子龙的魂核我也可借?”我端着酒,怔怔地立在原地,“难道所有的武魂都是不灭的,时刻存于我的心底?”
主人伸手扶住我端酒的那一只手,调整片刻,令它不再抖动。他大笑,一饮而尽碗中醇物,即指着我的碗道:“将军,感情没有确数,羁绊缔结无数,任谁都不可能分配得平衡。如今将军所能端平物,不过只有这碗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