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不再神奇,就是一个普通的大个的铜炉子,从炉口冒出滚滚的黑焰。语思走过去,手指轻扬,当隔空引起那炉膛的门关上。里头又是力拉崩倒的木材燃烧声了。炉火走得极旺,听声音是炼物到了好处,七八分功夫,就要出结果了。三年的时光,我用这爱恨炼成了什么呢?
印象的语思走过来,不须弯腰,伸手即可拨起我的脸。她的手光滑如脂,不止没有拉风箱及拾火头而生成的茧子,更丝毫没有劳作的痕迹。现世中她可不曾触过我的脸,所谓感觉,不过是我的想象。
“你还敢回忆那天的景象么?”她笑有媚态。
“你为何精神分裂,也要忘记那一段记忆呢?”她仪态万方。
“你何不坐进熔炉里,让我把你炼掉呢?”她的手划过我的下巴,轻轻地捋过那一点儿细密的才蓄起的胡须,“你要狮鬃美髯,风眼蚕眉,重枣面如关羽?”
“你见过他么?在这大金銮殿里见过他么?”
“什么大金銮殿,这里只不过是一个盒子罢了。你把所有的痛苦记忆都搁在这儿来炼,可经年烧不完。”她说,“你从这些记忆中汲取力量,本就是以复仇的姿态来面对世界,走上武魂大道,你要做的不是扫清它,而是践踏它。你多么想像当年他们践踏你一样把这世界都踏过,好让世界惶惑,从而不得不听你的故事,分享你的悲伤——你以为总有人会可怜你,同情你,然后补偿你。”
帝子的幻影走开几步,朝着那一圈灯火拍拍手。无数个小灯座便收起了,当中的油汇聚到炉顶上悬挂着的莲花灯座处,灯芯捻成一稔,明火高亮。它向四壁照,即显示出这空间中所有墙壁上的画来,个个如水墨所绘,当中人物,正是我。
第一面。这是十三岁的我,穿着初中的校服背着一个宽大的双肩包,很随意地同我大哥杜乡搭着肩膀谈笑,有点儿像一个小痞子。画上很明白地用紫墨圈了八个圆,分别对应着我的八座将军府,即阴脉的节点。画上杜乡确是干净的,他还未明武魂意,而我已开发出全部的将军府?
“你想听我说么?这是你自己的故事,我所知道的本就是你自己知道的——从我嘴里说出来你痛快么?”
我摇摇头,努力回想着十六岁以前的事,也就是我进入一中遇见语思之前的事。借由这些图片的提醒,我才发觉很多事并非因时间而被我淡忘了,那样铭痛的记忆,我选择隐匿。
“十三岁,你就知道了你出身武魂世家,祖父为初代武帝兼协会创始人,父亲乃冠绝国中的一代豪杰。早在十三岁,你就已经在父亲的教练下打通阴脉,提前开启全部的八座将军府了。”
那个人,真的是我么?我走上去,伸手抚摸着画中的彩墨所绘的人物,手落到标识出的将军府所在的位置,就觉得不可思议。画面中的我是没有眼珠的,正与某一个成语所暗合。
“气血为墨,食指作笔。画龙点睛,浮生立绘。”
“我画的不像怎么办。”我笑着伸出右手的食指,放在口中咬了一下,渗出一点儿血来,又引着阴气出来,“反正也是彩墨,随便画画吧。”
食指刚触到画中的郭迁的右眼,那人物立刻活了起来,勾着杜乡肩膀的手也紧实有力。我继续去点,用一抹红色补全这壁画,终于恢复了十三岁的郭迁该有的脸面——血不过是一个引子。画中的人物出来了,或者说我被吸入画中,远远地站着看: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,我与杜乡结伴回家,路上正碰见一伙闲散青年,也就是流氓,招呼着几个学校里的不安分子,吵吵嚷嚷地围了过来。领头的人是某班的有名的混子,他看我不大顺眼,于是要纠集人马教训我,其实是找个大家都认识的人开刀,树立自己在学校的微风。我与杜乡相视一笑,嘻嘻哈哈地,无视他们向前走,只在擦肩而过时对他说,不要为难我。这是那个时候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们常有的遭遇,即某些人无端为难某些人。棒打出头鸟么?我记不清楚,也许是因为阴脉的提前打通,我在某些方面的确做的很突出了,难免招人注意。他一把扼住了我的咽喉,那恨劲儿,真要掐死我一般。杜乡见状焦急,便捶了他一拳,拉着窒息了几秒的我跑,自然被十几人团团围住。我晃了晃脑袋,决定违背父亲的教诲动用这力量,爆发阴气激发身体潜能,当时跃出便放到三四人,然后一个人追着十个人跑,把他们都打翻在地,只留下一脸惊愕,并以此为契机走上武魂大道的杜乡······
父亲给予了我十分严厉的惩罚。他一掌劈到我的天灵,聚合力量将我的将军府门户一道道封起。他说我心浮气躁,得了力量却不会使用,所以必要禁住。每过一年,随着我的心性提高,被封闭的将军府才会打开两座,四年后我步入成年,届时方能拥有立足武魂大道的资格。他讲王侯成败,总不论得失。他从不向我提供任何的观点与暗示,要我自己去看——他知道,无论何样的方式,都不能阻拦他儿子的身影,出现在那条大道上······
我从幻界中出来,当然仍是在印象的幻界里。火炉轰鸣着,所炼之物呼之欲出。
“你若不来,这炉将以十年为单位,恒久地炼下去。”语思笑道,“但你来了,只要看完这些画壁,它马上就能炼好。”
“我哪一日没来过呢?不是说每个晚上,我都会不自觉地来到这座金銮殿,看你烧火么?”
“你哪一日都不曾来过。”她说,“你到每一殿里坐,从未开过那道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