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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6、Devotion(3)

这座城市寒冷又潮湿,清晨有雾,黄昏有雨,傍晚时分的天空仿佛有十万支金色的喇叭齐鸣。街巷狭窄而蜿蜒,砖石缝隙里长满金雀花王朝的苔藓。行人步履匆匆,穿着长风衣,总是拿着黑缎面的直柄伞。

主持牧师站在门口迎接他们,简单介绍几句,白头发的牧师做了个礼貌的手势:“教堂里的唱诗班还没有下课,费吉厄斯先生也还在排练,还请两位稍等片刻。”

希克斯比他们晚到十几分钟,不想白出一趟公差,非常不客气地找了位教堂司事充当解说导游,参观礼拜堂去了。

另一位教堂司事穿着宽大的白袍子,领着他们走过东修道院的章院,绕到维多利亚时期的花园。如茵草坪上有几株低矮的野樱桃,红橡木深浅不一的树叶落了满地。

裴彻手插在大衣口袋里,往前走了几步,问她:“这个月的八号有空吗?”

正好是个周末。谢宜珩想了想,自己也没什么别的事,于是说:“我有空,怎么了?”

“爱德华邀请你出席今年诺贝尔奖的观礼。”裴彻笑了笑,递给她一封邀请函:“他不愿意亲自交给你,反而要让我来问。”

谢宜珩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收到来自爱德华的诺奖邀请,她拆开信封,邀请函平整厚重,上面是一枚金色的诺贝尔浮雕印章,中间印刷着“爱德华·韦斯教授”这几个字。

谢宜珩把邀请函重新放回信封,如释重负一般地呼出一口气。她确实错过一封邀请函,但是眼前这一封来自爱德华·韦斯,指名道姓,就是送给她,远比罗伊教授那一封比赛的奖品更真诚更贵重。

“对了,莱斯利还送了你一块名牌,让你挂在办公室门口。”裴彻把手机递给她,说:“他昨天看你没回他消息,以为你没看到,正好我也在学校,他直接把照片发给我了。”

谢宜珩慢慢地走过砖石路,开玩笑道:“你好像是来伦敦给我送圣诞礼物的。”

一块黄铜的名牌,光看照片就沉甸甸的很有质感。“Louisa”里O这个字母接近正圆,一串字母很有几何排列的美感,是她熟悉的Futura字体。谢宜珩端详片刻,问他:“你有莱斯利电话吗?我给他发条信息,这个真的很好看了,不用再修改了。”

裴彻说了声好,把莱斯利的邮箱地址发给她,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回去。深灰色的石墙古朴厚重,谢宜珩看着变幻莫测的光影,眨眨眼睛,问他:“还有圣诞礼物吗?”

裴彻迟疑几秒,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相片,慢慢地递过来。

她当年走得太果断,没给任何人说再见的机会。所有的课本和作业都放在locker里,根本没带走。一个学期很快结束,漫长的暑假即将来临。老师要求学生清空locker,学生们都在打打闹闹地开玩笑,憧憬着夏威夷的沙滩碧海。佐伊看着谢宜珩满满当当的locker,沉默许久,最后拿了两个大箱子,全部带了回去。

当时裴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,在牛津参加夏校,并不知道这件事。

十月底,裴彻去波士顿参加国际物理学会议,不但碰到了老熟人托马斯,还遇见了托马斯的太太佐伊。晚上闲聊时,佐伊正好提起了这件事,裴彻礼貌询问了可不可以替路易莎取回。

佐伊还是以往的热情样子,只是这次面露为难,说:“但是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齐全,而且我高中毕业就搬家了,这些课本都留在了孟菲斯的家里。”

他向佐伊道谢,开车去田纳西州,打开那个尘封多年的地下室。蛛网和尘螨密布,空气都泛着陈旧腐朽的味道。两个箱子塞满课本,他把每一本课本逐页翻过去,最后在谢宜珩的哲学书里找到了这张照片。

宝丽莱的相纸过了十年尚未褪色,只是边角处泛黄发软。谢宜珩捏着这张小小的相片,胸膛被陈年发酵的酸涩缓慢湛满。

她找了很久的照片被她自己狠心丢掉,一直安静地藏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下室里。十年过去,这张照片奇迹般地在田纳西州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下被保存下来,直到等了许多年的人终于撕开箱子的封条,它才得以重见天日。

照片上她还是长头发,穿着松松垮垮的粗针毛衣,是当年很时髦的深绿色,举着试管,笑得轻松又自在。裴彻站在她左边,低头看着她,少年时的所有情愫都在那低头的一瞥里。

谢宜珩盯着手里的相片看了很久,才问他:“哪里找到的?”

裴彻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,说:“你的哲学课本,讲理性批判的那一章。”

谢宜珩想了想,害怕自己的摸鱼笔记被发现,说:“那几节课我没好好听。”

裴彻笑了一声,目光里有几分促狭的意味:“我知道。”

那一页讲的是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左上角配了一张康德的肖像。谢宜珩上课的时候又在游魂,拿了支绿色的马克笔,照片上方写一句“Iwanttostopphilosophizing”,照片下写一句“ButIKant.”

他看到这行字,有点想笑,又看了一遍,才发现这是个老掉牙的笑话。只是当时谢宜珩不怕死地在课堂画的海报上加了这一句,他忍着笑,看谢宜珩大胆艺术创作。

黑衣服的牧师低着头快步走来,轻声说道:“费吉厄斯先生快要结束排练了,请两位过去。”

他们穿过礼拜堂和Pyx房间,司事推开中殿的门。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拱顶的玻璃洒进来,满眼望去都是闪烁的金色。精美的浮雕饰屏栩栩如生,上个世纪的管风琴就在高处注视着他们。

费吉厄斯的排练尚未结束,淙淙流淌的管风琴乐声从高处倾泻,砸在大理石地板上,回响深沉漫长。

谢宜珩走到饰屏前,在椅子上坐下,又把那张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,收进口袋,吸吸鼻子,说:“这本来就是我的照片,不能算。莱斯利和亨利都给我圣诞礼物了,连爱德华都发我邀请函了。你呢?”

教堂里满溢着柔和肃穆的管风琴声,彼此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飘渺的不真切。裴彻低头注视着她,目光从眉梢一寸寸描摹到脸颊的轮廓,鸦羽似的睫毛沾上落日的流金,眼瞳明亮澄澈。

四周的空气里尘封着中世纪的尘埃,这一秒的凝视太长太长,长得她的灵魂无声尖叫,长得纷繁光影闪烁着掠过,她回到波士顿春风和煦的黄昏,回到脚步轻盈的少年时代。

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谢宜珩怔怔地看了很久,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又奇异的猜想。

阿比盖尔在曼彻斯特郡长大,对这座城市只是一知半解。她说到了伦敦眼,说到了玛丽皇后的玫瑰庄园,说到了那座因为电影而声名远扬的蓝桥,但是忘记了这座教堂,这座大不列颠的瓦尔哈拉。

他停了几秒,突然笑了一声,叫她名字:“谢宜珩。”

“确实有一份礼物,但是我不确定你想不想收下。”裴彻转过头,着她的眼睛,很慢很慢地说:“…因为我之前一直说,对你的喜欢是我单方面的事,不应该打扰你的生活。”

“但是现在可能要打扰一下了。”

中世纪的教堂巍峨高耸,裴彻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,打开,举着盒子,单膝跪下:“谢宜珩,你想不想嫁给我。”

裴彻很少连名带姓的叫她,叫她“谢宜珩”,舌尖抵上牙齿,完整的,缠绵悱恻的音节被接连吐出。他不用说那些至死方休的誓言,这三个字已经是一场告白。

远处唱诗班的圣歌空灵渺远,泰晤士河上的邮轮汽笛声,掠过玫瑰花窗的风声交织在一起,杂乱无章又生动。他的声音并不大,但是他相信谢宜珩听到了。

像是普鲁斯特时刻,一切都被骤然拉回最初。

布莱克说,你永远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的结局是什么。

谢宜珩怔怔地看着墙壁上的耶稣圣象,心里想,我知道结局是什么了。

教堂里虔诚的信徒们常常捧着圣经,在祷告中感谢上帝的七日创世。上帝或许并不存在,但是这个世界精密运转,像是齿轮表盘,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谁在拧着齿轮的发条。

万有引力定律将引力描述为一种力,该力导致任意两个物体在该力的作用下相互吸引。也就是说任何两个陌生人之间都会有引力存在,而万有引力常数g是6.67x10E-11,足够小,在坐标轴上是一条无限无限贴近于0的线。但是他们就是被这股小得可以被忽视的力量无形地牵扯到了一起,跨过了四个时区,跨过了落基山脉和密西西比河,命中注定一般,屡屡又屡屡地遇见。

“Love”这个单词第一次出现在《圣经》上是在创世纪的22:2,恰好夹在“Born”和“Death”之间。生和死这两件再沉重不过的事被厚厚纸张“啪”的一声压扁,变成了两个单调乏味的希伯来语单词,被铅字印刷在纸上,正反两面,只隔了薄薄一毫米不到的距离。而这一毫米之间,就有“Love”的存在。

从《圣经》的创世纪22:1开始读,一切从亚伯拉罕的燔祭出生开始,谢宜珩终于读到了“Love”这个单词。这场告白漫长又遥远,她总觉得已经走过了很久很久,只是回头看时才发现恍若昨日。记忆的最开始是波士顿一个春风和煦的下午,像是兰亭序集里写的“是日也,天清气朗,惠风和畅。”

今天出门的时候谢宜珩看了天气预报,波士顿在下雨,洛杉矶也在下雨。现在伦敦也在下雨。好像有一片厚得跨越大洋的积雨云,不需要五月花号把风帆挂上桅杆,就能把新大陆和旧世界联系起来。

和爱德华·韦斯拍一张照,拿到Futura字体的黄铜名牌,拥有□□格拉斯·亚当斯签名的《银河系漫游指南》,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一次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,甚至是——发现引力波。

花窗玻璃朦胧梦幻,光影纷繁错杂,明晃晃地照到心底去,谢宜珩怔怔地望着那扇玫瑰花窗,才发现她少年时的幻想全部实现,完满无缺得没留下一点遗憾。

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,穹顶幽深,烛火闪烁,教堂里是昏黄的光影。圣母落泪,十字架上的耶稣低头,圣公会两边墙壁上的十四位先知神情各异,仿佛在无声注视着童话故事的closure。

牛顿爵士和达尔文这些自然科学的巨匠长眠于此;桂冠诗人的名字被刻在南唱诗班的回廊上,约翰·济慈和珀西·雪莱之间只隔了几英尺的暮色;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的每一位君主托举宝珠,手持权杖,对红衣主教低下头颅,在这里加冕。

教堂里空空荡荡,却被这个国家的历史挤满。玛丽皇后,牛顿爵士和巨匠狄更斯停留在每一座大理石雕像里,每一根罗马柱石里,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大胆至极的外邦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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