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妈笑道:“妈不是说你不好,你看你现在,在镇上也混得挺好的,但是呢,婚早结晚结都得结,听妈的没错。那个,我们给你安排了相亲,姑娘是隔壁村的,她父母跟我在工地上一起打工,都是老实人!关键人家闺女好看啊,水灵灵的,妈不骗你,你见了肯定喜欢!”
突然而至的相亲,使我措手不及。我一直很反感相亲,两个初次见面的人坐在一起硬要聊天,跟傻子没什么两样。这么尴尬的事,我绝不会让它发生在我的身上。可我低估了老妈的战斗力,从正月初一说到正月初五,我实在拗不过她的狂轰滥炸,去见了她口中所谓水灵灵的姑娘。
初六上午,有一家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我家,像是当年夤缘老爸的官员嘴脸,老妈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,告诉我这就是你未来的丈人丈母娘。这两人看得出来很质朴,脸上始终泛着笑容,一直盯着我看。我的父母,则完全是复制那两人的样子,盯着那位姑娘看。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,身材纤细,尤其是腿,细的像秸秆。虽然她一直低着头,但我仍然看得出来,她很白,跟外边树上的积雪一样,身上有一股隐隐的夏天痱子粉的味道。大家彼此寒暄了一会,喝过几杯茶后,大人们相约同时发布命令:你们两个人出去玩会吧,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要侃一会,哈哈。
我只好硬着头皮,换好衣服,出去换换气。这姑娘也听话,乖乖的跟在我后面。石门镇上的景色还是挺不错的。小镇是对称的结构,中间横贯一条大河,河的两岸即是集居地,三座石桥凌驾河上,使两岸互通往来。两边的街道都很有意思,从上空俯瞰,呈梯子状,两条南北方向主干道,其间有很多小的东西向街道连接。这些街道,有的古朴,有的繁华,相依而存。譬如,昌盛街是一条商业街,车水马龙,人流如梭;银河街是居民住宅街,就是我家所在的地方。宁静优雅,宽敞干净。我绕过这些热闹的地方,去了镇上的相思林,参天的柳树皆成双结对相互依偎,小桥流水,石雕分立,白白的积雪在各处潜伏。
风光虽美,但气氛快跌至冰点,不行,这样走下去的话,该去哪里呢。我要跟她说话,我转过身,看到姑娘的脸。天哪,怎么会有这么白的女生,仿佛脸上的血管都能看见。雕刻而成的瓜子脸,圆圆的眼睛,只是她的眼珠是褐色的,别有韵味。
“你是……赵连生吗?”没想到是她先开口,姑娘粉红水润的嘴唇,变幻出几个不同的形状。
“啊!你怎么知道我名字,你认识我吗?”我受宠若惊。
姑娘指着自己,呵气成霜:“我是你小学同学,白桦小学的,江凤,记得么。”
江凤。啊,我记起来了,江凤是我们班成绩最差的女生,印象中她整个小学都在最后一排。所以经常会被男生取笑,我在六灵帮的时候,好像还欺负过她。江凤不光是成绩差,我犹记那时,她的头上经常长虱子,如果课堂上足够安静的话,我们就会听见江凤把虱子按死在桌上的噼啪声。没想到现在,她出落得跟天仙一般,想到这里,我不禁觉得些许羞愧。
“记得记得,江凤,怎么是你!”我们两个人相互对视,哈哈大笑。
尴尬瞬间气化在这冰冷的空气里,我暗自庆幸,说:“继续走吧,家长交给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。”
“赵连生,很高兴再次见到你。我在小学的时候,一直觉得你很酷,可那时你只知道拿我取笑。”江凤真的高兴,洁白的牙在阳光下宛如初雪。
我惭恧难当:“哎呀,你别提了,小时候不懂事,你可别记仇啊,回去说我坏话。”童年没有审美,错把成绩当做评判女生长相的标准。我有一次见过兰兰,皮肤蜡黄,个子矮,比江凤差远了。
“不会的,别说现在,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,我也没有觉得你坏。你欺负我,也是离我最近的时候,所以我每次都很期待你过来。”江凤的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,默默含羞。
我莫名感动,思绪将我带回十几年前的小学时光,刚下课的教室,我坐到江凤对面,逼着她表演灭虱子给我看,她很听话,惹得我哈哈大笑。江凤的声音将我拉回来:“你知道吗,小学毕业考的那天,你送兰兰回家,我其实一直跟在你们身后。”
经她一说,我真的回想起那个傍晚的乡间小路,我和兰兰走在前面,总感觉后面有个人,因为她身上有淡淡的痱子粉味道,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事。我笑问:“你跟在我们后面做什么呢?”
江凤清脆如风铃的声音:“我想把一样东西送给你,不过那时你整天都和兰兰在一起,还经常捉弄我,所以我没有勇气上前。”
“什么东西啊?”我敢说我今天所受的惊动,比过往二十几年加在一起还要剧烈。
“你的照片。”江凤陷入回忆当中的脸,更加洁白温润,“我把毕业照当中的你剪了下来,找人重新拍照放大,放在一个相框里,那是我亲手做的相框。”
情丝如怒放之花决堤之水,在我心底肆虐:“真的假的,那照片还在吗?”
“在啊,我一直放在老家我书桌的抽屉里呢。”江凤如同是在炫耀自己的宝贝,鼻尖上都冒着骄傲。
一晃十年,恍如隔世。可是听到江凤的话,我仿佛能回忆起当中每一秒的细节,清晰如昨。不对,如现在。我有点触动,活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心上十年,我赵连生何德何能。“都十几年了吧我们毕业,你现在在干吗啊?”我问她。
“我啊,我读书还是不行,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工厂,做了女工。今年,我爸要让我回来,他说女孩子年纪大了,老在外面漂着不是事。他出钱给我开个小超市,我现在也算是老板啦!”江凤慢慢的讲话,跟相思林里面的小河水流在一个拍子,悠长柔美圆润婉转,“你呢,你现在在读书吗?”
我也要开始回忆人生了:“怎么可能啊!我当年成绩不是跟你差不多嘛哈哈,我也只读到了初中,后来我就去江城了,也是去年刚回来的,现在在镇上开了一家精品店,你是老板,那我就算是石门镇年轻企业家吧!”
“哈哈,你还是这么幽默。”江凤双眼发光,手脚轻快,“请问赵大企业家,我能去你的店里看看吗?”
我拉着她的衣角:“当然可以,走!”依照风水学,我本来打算在黄道吉日的初八早上开张,可是为了心仪的姑娘破例,又算得什么呢。
“真漂亮,这些东西,省城也很难见到呢。”江凤在一个个浏览我的家当。
我大气磅礴道:“你喜欢什么?随便挑,我都送你!”
江凤甜腻的笑:“企业家说话就是大气。不过,我要是全都想要怎么办,你会给吗?”
“不会!”我凝视江凤白里透红的脸,闻着她身上独有的痱子粉香味,“除非,你是这家精品店的老板娘!”我见到枫叶般的绯红在江凤脸上漾开,渐渐扩散,汇成一个醉人心魄的笑涡。不知不觉中,在我一手创办的精品店里,我知道,久违的离我远去的爱情又一次眷顾我了。
那个芬芳弥漫的春日,我每天早早关店,然后开车带江凤去我曾带苏沫清去的每一个角落。石门镇的一草一木,一土坡一水沟,都留有我俩的足迹。那是我最后一次温柔缱绻又惊心动魄的爱情,和我认识最久的姑娘,在我土生土长的地方。几个月之后的石门镇夏天,在前一日微雨的洗涤下,我和江凤结婚了。白桦小学的同学们和老师们几乎全到了,毕竟我们是班里唯一终成眷属的一对。包括志明,他刚刚大学毕业,带着阿花。只要是祝福,我一概没收。婚后七个月,江凤为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,老爸很喜欢,给他取名赵凯,寓意他人生凯旋。人生凯旋其实不重要,人生快乐才重要。比如我,赵连生,现在就很快乐。
同样是一个春日,阿凤带儿子回了娘家,我正在店里擦拭货柜。门口来了一个妇女,牵着一个孩子,我照例喊了那句:“欢迎光临!”但是我没有照例再继续推销产品,因为站在我面前的,不是别人,是石门镇二中的苏沫清。她年纪变了,脸色也没有以前好看了,衣服也穿得很一般不再两眼,但是她的神韵不会变。
“苏沫清。”我无比确信的叫她。
“呀,是赵连生不,我的天啊,这都多少年了,没想到还能看到你。我这孩子在路上看到这精品店,就非要进来。”苏沫清跟之前完全两个样子,再无少女的灵动,她甚至连普通话也不会讲。
“嗯,我就是那个当年每天早晨在你家门口骑车接你上学的赵连生啊。这店,”我眼角恐怕已晶莹,随便指了指,“就是我开的。”
“不错啊,挺漂亮。”苏沫清笑起来,有以前的余味,没有以前的光芒,也没有让这春光逊色,“来来,二宝,叫赵叔叔,这个叔叔是你娘念书时候的同学呢。呵呵。”
“赵叔叔好!”孩子很漂亮,有苏沫清当年的可人风采,我顺手送了他一个玩偶。
“这怎么行,你是开店的。”苏沫清蹲下,悉心教育孩子,“二宝,你知道吗,陌生人送的东西咱们不能随便收对吧,二宝乖,咱们不要,回头娘再给你买。”
我抱起小孩,浅吻着他额头:“拿着吧,叔叔跟你妈妈是同学,不算陌生人啊对不对。”孩子无邪地笑,露出稚嫩的虎牙,我放他到地上,他兴奋得扭个不停。
我叫苏沫清坐下,给她沏了一杯茶:“你…那后来去哪了?”关于苏沫清的事,是我这么多年唯一放不下的,因为我只听旁人讲起,从未证实过。
“哦,你说那个啊,”苏沫清恍如事外之人,淡薄闲适,“那时我才十四五吧,当然也觉得自己挺倒霉的,不过那人听说不也没好下场吗。后来我去别的镇上了,没几年就结婚了,现在石门镇不是大开发嘛,我老公又过来这边做工。喏,这都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了,日子过得还不错。人生嘛,不就是到处跑,到处转的。但是呢,我现在有个家,就不怕漂来漂去的。”
我将多年心结碎成絮,再一口气吹散。我冁然而笑,对着苏沫清,对着过往。喝完了茶,苏沫清起身告别:“光顾着跟你说话了,我得回去了,快中午了,我老公做工回来要吃饭的。对啦赵连生,哪天我介绍你跟我老公认识,多个朋友嘛对不。二宝呢,咱们回家啦。”苏沫清背着孩子,在我温柔的目送中转身离开。
“苏沫清,”我叫回她,摊开手掌,上面放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,在阳光下格外好看,“送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