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哦?”戎装青年讶然。
“得知你们被送到帕拉图、帕拉图的同学被送到海外以后,大伙都很气愤,觉得这件事做得既不光彩、更不公平。”艾克叹了口气:“大伙都很关心你们,所以想方设法打听你们的情况,谁有了什么新消息,21期的同学们就都能很快知道。得知你们军衔升得飞快,大伙还调侃说你们是因祸得福。”
戎装青年专注地听着、不断地点头。艾克注视着好友的表情——后者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。
但是戎装青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,只是笑着自嘲:“我就说嘛,我什么时候那么受欢迎了?不过,如果有机会,替我谢谢大家。”
“你的情报最受欢迎了。”艾克被勾起回忆,把毛毯拉到身下倚着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兴致勃勃地说道:“大伙本来都以为你战死了,还给你开了追悼会。追悼会上还有人哭了,你记得丹尼洛·奥尔斯珀吗?”
“当然记得,但他不是骑兵科的吗?”
“他说你虽然不讨人喜欢,但也不是个混蛋。”艾克模仿着同学的语气:“结果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、死在蛮人的马蹄下、连尸体都找不回来,太不值了!太不值了!为什么?!’”
戎装青年下意识摸了摸鼻子:“我为什么感觉……他还记着我把他鼻子打得流了三天血的仇?”
“他不是也把你打得乌眼青?”艾克哂笑反问:“然后你们两人扫了一个月的厕所?”
“我可要澄清一下。”戎装青年正气凛然地说:“是你们先挑衅我们,骂我们维内塔奸商,我们才把你们揍了一顿。而且我是被硬拉去帮忙的,冲在第一個的明明是安德烈!张罗打架的也是他!最后我扫了一个月厕所。”
艾克的嘴角挂着回忆过去时才有的笑意:“不分胜负的互殴不能叫‘揍一顿’吧?”
“反正你们联省学员当年最欺负我们维内塔学员。”戎装青年也忍不住大笑:“最后还是打了几架才好。”
“不是打架‘打’好的。”艾克纠正道:“是因为课程和训练强度太高,教官又特别讨厌,最后大家都同仇敌忾和教官作对,自然也就不闹矛盾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戎装青年散漫地斜靠书桌坐着,脸上又流露出学生时代那种懒洋洋的欠揍笑容。
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,小小的卧室里陷入沉默。
“对了。”艾克尝试用新话题打破沉默,说:“我见到了安德烈。就是骑兵科的那个大个子,很笨的那个……啊,你应该不用我说明。”
“是吗?”戎装青年配合地接话。
艾克故作轻松地说:“要不是他证实我的身份,我恐怕还要在战俘营里面待很长时间。”
“他有没有说什么怪话?”戎装青年好奇地问:“或者讽刺你几句?”
“没有,他什么都没说。还安慰了我几句——虽然按照他的语气,说什么听起来有点像反讽。”艾克挤出笑容:“所以我觉得他现在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。”
“噢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
“巴德在南边,很快也会来热沃丹。”戎装青年的声调抬高了一些:“见到你,他一定很吃惊。”
“啊,‘主教’先生——我也很想见他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
虽然两人都在竭力寻找轻松的话题,但是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变得越来越沉重。
“温特斯。”艾克犹豫再三,还是选择开口,他坐起来、身体前倾,恳切地看着好友:“铲子港的民兵里面有不少是盗匪恶徒,我再清楚不过。但其中也有很多是普普通通的平民——走投无路的佃户、被强行征发的农夫、只想求一顿饱餐的流民。”
戎装青年一字不落地听着。
“我知道战败者没有资格提任何请求。”艾克喉结翻动,他知道自己是在用私人友谊干涉他人行动,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这样做,他艰难地问:“你能不能放他们回家?你可以放心,他们不会再有勇气反抗你了。”
沉默片刻之后,戎装青年开口:“抱歉,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。”
艾克忍着失望之情,感谢地点了点头。
“但我保证,他们会得到公正的处置。”戎装青年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:“事实上,我打算收编你口中的佃户、农夫和流民。”
初听见好友的话,艾克有些措手不及,所以虽然对方的吐字很清晰,他还是下意识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要收编你的部队里‘好的部分’,把他们纳入我的部队。”戎装青年平静地重复了一遍。
艾克在戎装青年眼中看到了歉意,同时看到了赞许,后者解释道:“原本我是打算将罪犯甄别出来以后,其他铲子港民兵就地释放。但是按照战报的表述,铲子港的民兵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训练水平和纪律性……”
艾克感觉心里一阵苦涩:“‘超乎想象的训练水平和纪律性’,结果却是在兵力优势的前提下一败涂地。”
戎装青年努力寻找理由、斟酌词句,不想伤害好友的自尊心。最后,他很费力地吐出一句:“那……那不单单是训练所能弥补的差距,更何况铲子港的民兵严重缺乏实战经验……能把那些乌合之众训练成那个样子,已经非常厉害,我自问也做不到……”
“好啦。”艾克摇了摇头:“别为我开脱了。这是打仗——输就是输,没有借口。”
戎装青年沉默片刻,又提起刚才的话题:“总而言之,把铲子港的俘虏解散太可惜。我的两个连长都建议收编他们。”
艾克心里更加苦涩:“你的意思是说,因为我的原因,你反而不会就地释放他们?”
“对。”
“他们……恐怕不会愿意为你效力。”艾克还想再努力一下:“波塔尔镇长给他们灌输了很多关于你们是叛军的宣传。就算你把他们强行收编,他们也不够可靠,很难保证未来某一天他们不会再次投降。”
“那我们拭目以待。”戎装青年言简意赅地回答。
又是一阵沉默。
戎装青年站起身:“军官寓所的街区你可以随意行动。抱歉,艾克,但是其他地方你就不能自由进出了。”
“为什么道歉?”不需要解释,艾克能理解好友的好意,他笑着说:“如果我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,那不是等于把我自己置于道德的窘境?”
戎装青年重新束紧武装带,邀请道:“来我家吃晚餐?我把安娜介绍给你。”
“好呀。”艾克摆了摆手,说笑道:“快走快走,让我独自伤心一会。我急着要大哭一场,就不送你了。”
戎装青年点点头,走向门边。开门以后,他转身看着艾克。
“别放在心上。”他说。
艾克无奈地说:“我又没闹着要自杀,你干嘛?”
“那我走了。”戎装青年最后看了艾克一眼,大步流星地离开。
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,艾克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孤独感、挫败感和迷茫感。
当脚步声彻底消失时,他把头埋进枕头里,第一次无声地流出眼泪。
窗外,一根刚刚抽出新芽的松枝,正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摆。